尼采的“冲动”学说

时间:2018-07-03 编辑整理:徐衍 来源:早发表网

摘要:本文基于尼采的早期著作《朝霞》,对尼采的“冲动”学说进行解读。尼采引入冲动一词源于对于道德的批判,以表达他对于人的自我的全新理解。本文致力于从概念上廓清尼采使用的“冲动”一词,归根结底,“冲动”的概念可以通过诉诸价值、欲望和行动三者之间的内在统一而进行说明;考察了冲动的来源,冲动的演化过程,以期能够解释“冲动”何以被视为一系列汇聚起来的集合体;最后,对“冲动”本质上可以用目的论来说明的观点进行反驳,提出一种更为合理的谱系学的理解。

关键词:尼采,冲动,原子主义,谱系学,目的论,聚合体

对于道德的批判贯穿尼采的一生,因为在尼采那里,道德是柏拉图—基督教传统的最后体现,它也是西方文明走向没落的象征。如果人要找到真正的自我,现代人要走出沦为末人的命运,势必要重新审查以道德为定向的文明传统和思想学说。那么,问题是,道德的本性是什么?在道德理论中对于人的自我的预设是什么?在尼采思想发展的一个阶段中,确切地说,在《朝霞》中,尼采对于道德展开了激烈批判,而且用“冲动”来规定人的自我的“本质”。但是由于该书是由一系列箴言构成的,没有对其中出现的概念做比较连贯的论述和清晰的阐明,使得尼采的某些思想显得含糊不清,有鉴于此,本文尝试以《朝霞》为核心并联系其他文本澄清尼采的冲动概念及其相关学说,并以此为入手点,讨论尼采思想的一个本质特征。

一、 冲动作为人的存在

我们需要明确,尼采对于“冲动”的考察预设了人类对于自我根本上是无知的。热衷于道德的人,总认为我们的全部生活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之上,道德判断的基础是真理,并且我们可以建构起一个真正的自我。尼采对此提出了深刻的批评,尼采提出批评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式是,对于自我的怀疑和把人的本质存在归之于冲动。

这在《朝霞》第119节首句中得到清晰体现:“无论一个人自我认识多么深刻,都没有什么比关于其全体冲动———这全体冲动构成了他的存在———的图画更不完全了。”这一节必须和《朝霞》第115、116节联系在一起来理解,在那里,尼采揭露了我们对于动机和行动的常识性理解的根本性错误。我们把这种理解当作“原子论”这一普遍问题的一个例子。确切地说,这是一种不可避免地“依照人类的理解将‘生成’的流变视为可以随意肢解的片段”的事实倾向。这首先是因为我们深深地受限于语言,以及受限于更深层次的最基本的认知结构。其次,就行动而言,人类将本该是一个连续的心理和生理活动切割成为个别的、彼此独立的阶段和事件,并且在此基础上将作出的决定从行动中分离了出来。再次,人类在探讨“冲动”时,只是抓住了它们的“最高程度等级”和“极端状态之名状”,因此它们的具体活动状态的大多数仍旧处在人类意识之外。

由是,实际的“冲动”,或者说潜藏在我们称之为冲动之下的这些不可名状之物是我们对之一无所知的生理过程。尼采使用“生理-心理的”这个词来强调这些心理力量的作用。笔者主要将“冲动”作为一种在人类身体中始发并贯穿其中的力量加以论述。不过,身体既可以指单个人的身体或者一个社会团体的肌体,也可以指一个复合型、综合性的肌体。有鉴于人类“原子化”的无知状态,所有关于“冲动”的解释都只不过是一些“比喻性的说法”。在《朝霞》中,主要有两种比喻。首先,“冲动”被比喻为有着自己的生命循环和营养需求的有机体。此外,“冲动”还被比作是人类个体的行动模式:这种行动模式是人类思想、感觉和物理活动的样态。

假如将“冲动”看作是有机物,那么就可以从多个时间维度审视它的生命周期了。最直接的是,我们可以看到本能“贪婪地抓住它们”,并以它们为食———食物就是人类经验。任何时候,某种冲动都会吞食我们的经验,以存活下去;但与此同时,还有许多其他饿殍般的“冲动”嗷嗷待哺着。于是,只有某一股冲动可以充当“暴君”的角色,这一图景或许可以被认作是研究冲动的心理学的一个简化的版本;不过尼采后来描绘了另一幅更加复杂的图景,许许多多的冲动可以同时处于活跃状态,“于是思想就是这些欲望(冲动)彼此之间的关系”,虽然这种更为复杂的解释从未被详细地表述出来过。

没有吸收营养的“冲动(们)”会变得又饿又渴,对于控制欲的坚持就越强烈和持久;不过太久没有进食的“冲动”会像长期得不到雨水的植物一样枯萎。在这个背景之下,尼采给出了一剂猛药,以期重新调理我们的身体和心灵:我们可以自由选择,选择培育我们的冲动。在《朝霞》第109节中,尼采列举了六种克制冲动的方法。其中最简单的方法基于最基本的“营养配给”的原则:鼓励冲动的萌发,并且通过提供指导经验的机会来滋养它,尽管也会发生饱食的情况;又或者是根本就不给冲动机会,不给予它任何营养。

人类的心灵或者身体,都是由它本身的一系列冲动的集合所构成的。如尼采后来说的,“灵魂是欲望和内心冲动的社会建筑”。于是,针对冲动的药理方法或者说自我培育,意味着介入其中,重新来组织和规制身体。不过人类出于无知,经常做不到这一点:我们的(冲动)世界于是就处于一个无法无天的失序状态;有些冲动没有得到及时的食物补给,于是营养不良,生长受阻,整个种群的情况都是“偶然的”、缺乏和谐的,进而是虚弱无力的。

尼采在运用前述第二种描述冲动的图式,即将它看作是人类活动的模式时,使用了一个更加详细的例证。这则故事是以两类人的相遇而开始的,“你自己”和那个放声大笑的人。但要理解“你自己”作出的回应,我们(也可以说是你自己本人)必须下一个台阶,首先了解自己的“冲动肌体”之组成:你的身体里有何种冲动,它们之间的联系是什么,因为,任何“一类”人,都拥有自己典型的冲动构成形式。我们要问的是,这种冲动究竟是如何运作的?我们知道,冲动的第一种运作模式的方面就是解释(翻译):它将会对神经冲动作出解释(翻译),并且将赋予这些冲动以原因。

冲动提供的不只有原因,同时还有意义,以及随之而来的价值———解释和价值评估经常在尼采的心理学中交替出现。因此,市场中的那个发出笑声的人可以被解释或者被赋予一个价值(判断)———他很重要,或者他无足轻重;他具有危险性,或者他很有鼓舞力等等,不一而足。因此,冲动除了赋予因果性之外,还从身体内部和外部获得刺激,并且从这些刺激中生发出具有价值评估性的论断。

不过,冲动的行动本身并非仅仅被动地对世界作出评估。在《朝霞》中,冲动在行为、行动中所扮演的角色并非十分清晰可辨,远不如在尼采其他的文本中那么明显,尤其是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中;冲动在那里主要是被当作诱发动机的力量。在《朝霞》中,尼采预设了冲动之基本的动机性力量;接着他将关注的焦点落在行动是怎样经由价值评估从而发生之上。最后,伴随着价值评估和行动,我们可以再赋予冲动之行动以第三个组成部分,它们一同构成了人类经验的情感本质。事实上,尼采经常交替使用诸如“欲望(Gefühl)”和“感情(Affekt)”来替代“冲动(Trieb)”和“本能(Instinkt)”。不过正如贾纳韦所言,我们仍旧可以将一种冲动从其感情效果中识别出来,因为“一种冲动是一种相对而言稳定的、朝向着某种主动行为的倾向,而感情,简答说来,就是当一种冲动在某个人身体里面活跃起来时,他感觉到什么”。

综上所述,恰当看待冲动的方式是将其视作为是由三个部分,亦即“价值”“欲望”和“行动”共同所构成的复合体。在简化了的“冲动”模型中,个体会作出以下几种行为:他会用一种和某个主导冲动的特质所契合的方式来解释、评估周围的世界;他会感受到和这些评价紧紧相连的、带有欲望的情感;他会在这些欲望的指引之下,以符合(冲动)特质的方式行事。无论如何,“价值”“欲望”和“行动”这三者都是互相影响的。尼采写道:“一切行动都可以回溯到价值观。”因此这种从价值观到行动的转移便是我们所经验到的欲望。

由于尼采自己的说明强调了“价值”“欲望”和“行动”之间的统一,因此他也就拒绝了在“思想”和“决策”之间划分一个界限的做法,而将它整体地看作一个肌体的运动结果;这样做的同时,也统一了生理学和心理学。

二、 冲动的来源:模仿与并入

冲动究竟出于何处?尼采的回答是,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是从其他人那里获得的。尽管尼采没有就此作出详细解答,但他论述了“价值(观)”“欲望”和“行动”———也就是冲动的三大组成部分———是如何在个体、身体乃至于文化和时代的层面上得以传递的。比如第30节中,尼采讨论了习惯和情感的“遗传”,在第104条中,又论及了价值观的“接受”。尼采写道:“一切价值观不是自己的就是接受的———接受的价值观显然是更常见的。”这就引发了一个问题:我们究竟如何在一个“生理-心理的冲动”话语体系中理解“自主(律)性”。

要理解尼采的“自主(律)性”,有必要首先勾勒出冲动的传输和转变的图示。尼采从《善恶的彼岸》起,才开始强调特定的核心冲动抑或说“本能”通过“血统”或者说“生殖”等进行的基因传递,不过至少在《朝霞》中,他探讨的主要的传递机制仍旧是社会意义上,而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早在19世纪中后期,尼采就提出了“价值(观)”“欲望”和“行动”的传递主要是通过拟态和模仿的方式而进行的观点;这远远比当代的许多关注于生物演化理论和通过人类行为研究演化现象的学者所发现得早。

拟态抑或说模仿这个概念,对尼采而言,意味着一个并非全新的、无意识的但却是强大有力的东西,“比语言历史更为悠久的是表情模仿。表情模仿是任意行为,即使如今表情语言受到普遍排挤,人们已能控制脸部肌肉,表情模仿仍然颇有市场,以至于看到生动的面容,我们脸部的神经也就必定有所动作”。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并非所有种类的价值(观)都可以经由模仿的方式得以传递。尼采在探讨习惯和行动模式的遗传时说:“虽然某些表现行为的习惯遗传了下来,这些行为的隐秘的思想背景却没有遗传下来(思想不能遗传,只有情感能够遗传)。因此,有意识的理性化必须被重新通过教育来实现。”尼采识别出了两种文化性的传递途径或者说过程,亦即无意识的、自发的对于情感的模仿以及有意识的、刻意的对于思想的教育。区别在于第一个进程比起第二个强烈得多。但其实这一点是符合尼采对意识的看法的,毕竟“意识在生物机体发育中是属于最后和最晚的,因而也是机体中最不成熟、最无力的”。

关于尼采对于模仿的说明,还有一点需要提及。在《朝霞》的第104节中,尼采声称价值(还有欲望和行动)总的来说是出于害怕而被接受的,不过还需说明这种惧怕的源头在哪里。根据上下文,可以推测出,当涉及接受价值观的“我们”时,“我们”其实是在一个习惯性的道德意识操纵之下的,唯恐和其他人的准则发生忤逆。于是“我们”就会通过模仿我们周围的人,从而接受他们传递的价值观,因为“我们觉得假装它们是我们自己的价值观更为可取”。

另外,在《朝霞》第142节中,尼采将模仿和置身于一个充满了危险的世界中的人类细腻和脆弱的本性联系了起来。“模仿别人情感的能力,高傲自负的人和民族不甚擅长,因为他们不那么恐惧。”相反,这在奴隶、女人以及孩子(在《朝霞》第34节中被称为‘天生的猴子’)———也就是所有被当作是处于一个容易受到攻击的位置的、会产生畏惧和依赖心理的人———身上特别明显。在此可以看出恐惧和掩饰以及模仿之间的关系;这一论述在《论道德的谱系》中关于奴隶道德的说明中得到进一步的发展。

根据尼采,我们在一开始接受价值观,实属一种假装,或者模仿的表现,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让自己习惯于这种假装,使其最后变成我们的第二天性”。表演成了现实,“看似是”变成了“实际是”。我们会追问,这又是如何发生的?实际上,这个问题,亦即这个第二天性的养成在《朝霞》当中多处都提及,但尼采没有给出一个清晰的解释。最直接的一个说明或许出现在第142节第一个注释中,因为亚里士多德认为人类天生有一种模仿能力并从中得到快乐,但这个证据并不充分。

我们也许可以借用《快乐的科学》中的“并入(Einverleibung)”概念,来更好地回答这个问题。在《快乐的科学》第110节中,尼采勾勒出了一条那些“原子化了的”,但又是必要的,错误的信条的发展史,比如说错误地认为行动是由不同的时刻(决策的时刻和作出动作的时刻)构成的,又比如说错误地以为世界是由事物、实体和肉体所组成的等等。这些判断原本只是智力活动(悟性)的产物,但随后被“并入”了我们的常识信条中。这个“并入”过程包含了遗传继承和演化择优:“有些错误被证明是有益的,有助于保存人的本性。人们遇到这些错误或者承袭这些错误的人,便怀着更大的幸福感为自己的后代服务着。尽管尼采没有对“并入”的转变过程进行详细阐述,但他的确留下了许多线索可供发掘,以便对此问题有一个清晰的认识。此外,并入的过程还包含着时间的因素、能动性的活动以及情感表达的转变———始发于有意识思想层面的判断和评估变成了感情和本能。无疑,它们都包含着具体化的、并入了的判断变成了肌肉、神经和肌腱等生理部位所作出的回应和行动模式。“并入了的”判断同样要比“动机性的力量”来得更加遒劲有力。与此同时,它们还根植于一个更广大的视阈中,而人类正是通过这个视阈解释和体验这个世界的。它们作为“生存条件的特性”变成了“人性基本要素”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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